《乡村慢生活》

文/唐旭（利川）

配音/兰芳惠生（万州）

    1

    我记不清自己在村庄生活了多少年，记不清槐树怎么变枯，房屋怎么变旧，人怎么变老。一个人就像一株庄稼，在大地上生根、发芽、成长，最终还得被大地收割。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习惯坐在门前老槐下，对着天空和大地发呆。看一片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看一只鸟飞了又停，停了又飞；看一对蝶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稻子已经收割，田野已经休憩，不知名的小草，仿佛乱七八糟的胡须，从一茬茬谷桩间钻出来。蓝天下，水牛在悠闲地啃草。有时候，牛抬头看我，我也看牛；有时候，牛慵懒地睡下来，学我一样，面对这片土地沉思。

    农闲时节，脚步会慢下来，乡村会慢下来，时钟也会慢下来。慢得可以听见花的呼吸，草的脉动，阳光的倾述。

    有一种慢，足够你坐下来思考人生。

    2   

    在去小卖部的路上，我遇见满头银发的李老头正在捡拾地上的粪渣。看见我，他嘿嘿一笑说，你别小瞧，粪可金贵着呢！牛粪有助于生根，猪粪有助于发芽，羊粪有助于结果。离开了粪，老百姓的日子真没法过。

    他佝偻着腰，走得很慢、很慢、很慢，仿佛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仿佛路的尽头，就是生命的尽头。

    乡村，其实还可以再慢一点。

    3

    有时候，我会怀念一些久远的人，回忆一些久远的事。

    在乡村，我认识的人不多，总计一千二百四十五人，其中三个人让我念念不忘，两个人让我心存牵挂，一个人让我刻骨铭心。

    我刻意淡泊功名，却被功名淡泊；我刻意遗忘江湖，却被江湖遗忘；我刻意疏远世俗，却被世俗疏远。我是一株寂寂无名的野草，来到这世间，只为了完成荣与枯的使命。

    文字，是我开给大地的花朵。

    4

    我在小卖部打了三十斤苞谷酒。酒会窖藏在地下，过几年再挖出来。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接下来，还要等一个人。

    那个人也许从山那边来，也许从水那边来；那个人也许胖了，也许瘦了；那个人也许喝酒，也许不喝酒。

    那个人肯定走得很慢，不然，我等了七年，都没有等到。

    在村子，不止我一个人在等她。那些楠竹、椿树、向日葵、狗尾巴草，都伸长脖子，在风中苦苦等待。

    月亮把自己等缺了，星星把自己等黯了。我用一管横笛，吹出断断续续的哀怨，以及长长短短的忧伤。

    我等的人终于没有到来。而我，却在等待中渐渐老去。

    5

    我究竟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老屋还是那座老屋，古井还是那口古井。我还是当年的我吗？

    在村里，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整天思考着人生。他们只思考玉米如何结籽，水稻如何灌浆，母猪如何下崽。乡亲们从来不读我的文字，他们只读庄稼，读大地，读二十四节气。

    我来到村头，看见两位老者正在下象棋。他们始终处于沉思状态，棋走得很慢，很慢。那位缠包头帕的老者，把棋子举在手中，迟迟不敢落下。仿佛这一步，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步；仿佛这一步走错了，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看棋的时候，我通常无语。

    6

    冬天就要到来，我必须准备柴禾取暖。

    我有足够的时间，在青砂石上反复打磨，将柴刀磨得无比锋利。然后，扯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看它瞬间断成两截的样子。那时候，我仿佛是一个侠客，而山岭就是江湖。

    山上有青冈、白杨、楠木、柳杉、枞树，还有一些树种，它们认识我，但我不认识它们。

    在山坡上，我遇见采草药的刘二哥，他问：有火吗？我回答：有。于是我们坐在石头上，背对着风点烟。

    我们起初谈天气，谈雨水，谈收成，谈人生的艰辛和不易。随后，都保持沉默了。还是我最先谈到性，刘二哥嘿嘿一笑，似乎一下子来劲了，他裂开发黄的大门牙，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咀嚼生命中那些擦肩而过的女人。

    7

    乡村真的很慢。

    一只鸡在窝里下蛋，我观察了一个小时，终于看见它把蛋下出来；一个人在河边垂钓，我观察了两个小时，终于看见他钓起一条鱼。我还会去看蚂蚁搬家、蜻蜓产卵、蜗牛打洞、蜘蛛结网。

    我记录过一蔸麦子的经历，从播种到成长，从收割到做成面条，需要完成松土、锄草、施肥、收割、筛选、脱壳、磨粉等37道工序。从那时起，我开始敬畏每一粒粮食。

    是的，我会一直在村庄住下来，把茅屋修葺一番，把柴禾锯成一截截，把陈年的被褥翻出来晾晒，然后坐在黄瓜架旁，慢慢积攒过冬的阳光。

    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