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冷战的残留物”，朝鲜半岛上一支特殊的军事力量——驻韩美军，一直是饱受争议的军事存在。美国人怀疑其战略价值，韩国人对其“爱恨交织”。2018年，在美朝领导人实现历史性会晤的情况下，驻韩美军是否到了和半岛“说再见”的时候，引发新一轮的争论。
“冷战的残留物”
正如美国前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所言：“从某种意义上讲，驻韩美军是冷战的残留物。”1945年9月，美陆军第24军的7.2万名官兵在仁川和釜山登陆，拉开了美国在半岛驻军的序幕。此后，随着大韩民国成立及苏联部队从朝鲜撤军，美军被迫从韩国撤军。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参战。1953年10月，美韩两国签署《美韩共同防御条约》，在确立美韩同盟关系的同时，明确“韩国给予美国在其领土以内及其周围部署陆、海、空军部队的权利”。美国自此以“帮助韩国抵御外国侵略”为由，取得了在韩国长期驻军的权利。同年，驻韩美军人数达到历史巅峰的326863人，包括七个陆军师和一个海军陆战师。1957年7月，在龙山基地，美军正式成立驻韩美军司令部。从1958年开始，除保留陆军两个师外，美军开始分阶段从韩国撤军。
1945年9月，美国陆军第24军官兵在仁川登陆
1958年1月至1991年12月，驻韩美军人数虽然不断削减，但为了震慑朝鲜、苏联和中国等国，美国在韩国进行了长达33年的核武器部署。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美国在韩部署的核武器型号多达八种。1967年，美国在韩部署的核弹头数量，达到创纪录的950枚。同年生效的《驻韩美军地位协定》，不仅赋予驻韩美军治外法权，还规定韩国向驻韩美军免费提供设施和用地。1978年，美国设立了美韩联合司令部，由一名美军将领（通常为驻韩美军司令）负责并兼任“联合国军”司令官，保持对韩军的指挥权。20世纪80年代后，美国开始以自身财政赤字负担为由，要求韩国承担一部分驻扎费用。1991年，考虑到“驻韩美军的重要性和战略价值”，韩国同美国签署了《防卫费分担特别协定》，从此，韩国开始分担驻韩美军的费用，并且以每年10%的幅度递增。
同年，时任美国总统老布什宣布，撤出在韩部署的核武器。年内，美军太平洋司令部，依次撤回部署在韩的战术核武器。1992年，美韩两国批准生效的《战时支援协定》，对战时美军接管韩国的军事指挥权、派遣增援部队，以及美国为韩国提供战时支援事宜，作出明文规定。1994年，在朝鲜半岛局势较为平缓的情况下，美国将平时作战指挥权交还给韩军，但仍保留战时作战指挥权。此后，驻韩美军从1994年的3.7万人减到2008年的2.85万人，再减到当前的2.35万人。2003年，韩美商定，把分散在韩国91个区域的驻韩美军基地整合，将美军集中驻扎在平泽等中部地区和大邱等半岛南部地区，并在2013年启动迁移工作。2017年7月，美陆军第8集团军司令部，从龙山基地南迁至京畿道平泽基地。2018年6月29日，驻韩美军司令部和美韩联合司令部迁至平泽基地。
当年，美军在朝鲜半岛部署使用的核武器在韩国展出
目前，在美国海外驻军中，驻韩美军人数仅次于驻日和驻德美军人数，平泽基地也是美军最大的海外军事基地之一。当前，驻韩美军以陆军（第8集团军）和空军（第7航空队）为主，大致呈三线配置：一线为首尔以北，包括美国陆军凯西（东豆川市）、红云（议政府市）和斯坦利（议政府市）兵营，以及罗德里格斯实弹射击场（抱川市）等；二线为首尔周边，包括龙山基地、金兵营和市场兵营等；三线为首尔以南，主要是乌山和群山空军基地、汉弗莱斯兵营（平泽市）、沃克兵营（大邱市）、卡罗尔兵营（倭馆市），以及镇海海军基地等。驻韩美军部队可谓美军当前最精锐的部队之一：第8集团军，是美军武器装备最精良、战备状态最高的陆军部队，装备大量“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布雷德利”战车及各型火箭弹、炮弹。第7航空队，则装备了F-16、A-10和U-2等先进制空和情报侦察力量。此外,美军还利用联合军演等时机，向韩国部署大量战略打击兵器。以2017年的“关键决心”和“鹞鹰”军演为例，“卡尔·文森”和“里根”号两大航母战斗群，B-1B、B-2A和B-52H三款轰炸机，以及F-22A和F-35B等隐形战机，悉数抵达驻韩美军基地或韩国周边海域。
奥山空军基地的美军战机
“韩美同盟的基石”
正如韩国总统文在寅所言，驻韩美军司令部是“韩美同盟的‘基石’”。60多年来，以“战斗将在今夜打响”为战斗口号的驻韩美军，一直是捍卫美韩同盟的中坚力量。《美韩共同防御条约》规定：“（美韩）两国之中任何一方的政治独立和安全，无论在何时受到外部武装攻击的威胁，（美韩）双方都要共同协商。”自1953年朝鲜战争停战以来，驻韩美军一直负责朝鲜半岛韩国一方军事分界线全线的警备任务。直到2004年，驻韩美军才将军事分界线的警备任务移交给韩国。近年来，驻韩美军主力虽然从汉江以北逐步转移到汉江以南，但其使命任务不断拓展。今年6月29日，驻韩美军司令文森特·布鲁克斯，在参加驻韩美军司令部和美韩联合司令部新总部启用仪式时表示：“这一堪称世界最大规模的美军基地（即平泽基地），昭示着驻韩美军的悠久历史。驻韩美军的视线不仅对着朝鲜，也瞄准着整个东亚。”
和平时期，美国认为，驻韩美军是维护半岛稳定和应对朝鲜挑衅的重要力量。美国兰德公司情报分析师彼得·威尔逊指出：“驻韩美军（在韩朝军事分界线一侧）前沿部署了1个重型旅战斗队，1个战斗航空旅、1个炮兵旅和1个防空旅，3个F-16C/D战斗机中队，以及1个A-10攻击机中队。此举能有效震慑朝鲜领导人，使其放弃对军事分界线韩方一侧发动闪击的想法。”在1976年8月的“砍树事件”（又称“白杨树事件”，1976年8月18日上午，在朝韩军事分界线板门店地段，为清理一棵影响观察视线的白杨树，一支美韩小分队来到朝军驻守的哨所附近砍树，后双方开始群殴。混战中，两名美国军官被朝军用斧头砍死，此事令半岛一度濒临战争边缘）中，为表明不惜与朝鲜一战的决心，美国向韩国部署了大量的核常作战力量，美军的B-52战略轰炸机从关岛飞抵朝鲜半岛上空。尽管我们至今无法知晓朝鲜雷达当时是否侦测到B-52战略轰炸机的信号，但朝鲜士兵此后再也没有干预（美韩官兵的）砍树行为。有美国学者据此认为，驻韩美军的战略威慑发挥了作用。
在战争状态下，驻韩美军担负着应对朝鲜大规模入侵韩国、实施对朝大规模战略打击、组织对美增援部队的接收和部署，以及对驻韩美军和韩军实施联合作战指挥等重要任务。当朝鲜半岛出现紧急情况时，美国计划以“联合国军”的名义，组织由美军、韩军及其他盟军组成的多国部队，对朝实施联合作战。韩国国防部曾在《国防白皮书》中透露，朝鲜半岛一旦出现紧急情况，美将向韩部署69万军队，以及160余艘军舰和1600余架军用飞机。此外，无论是冷战时期制订的反守为攻的“5027作战计划”，还是世纪之交制订的应对朝鲜剧变的“5029作战计划”，驻韩美军在战时都将接管作战指挥权，在迟滞朝军进攻、消耗朝军有生力量、扭转战局走向和实现半岛最终统一中，发挥“一锤定音”的重要作用。近年来，在美韩两国制订的“5015作战计划”中，驻韩美军更是秉持“先发制人”的理念，担负着对朝关键设施实施精确打击等重要任务。
饱受争议的驻军
60多年来，美韩两国国内对驻韩美军的战略价值一直存在争议。1971年，时任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不顾韩国强烈反对，撤走了约三分之一驻韩美军（约2万人）。1977年，时任美国总统吉米·卡特为了省钱，即向时任韩国执政者施压，曾试图撤走全部驻韩美军。在竞选期间，唐纳德·特朗普表示：“如果美军在1953年的停战协议后就撤出朝鲜半岛，可能我们现在就可以看到一个统一的国家……我们可能保卫了和平，但是朝鲜却越来越强大起来，并且发展了核武器。”
美国媒体多次披露，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一直质疑美在韩驻军。美国国家广播公司4月30日爆料称，在今年2月的平昌冬奥会之前，美国白宫幕僚长约翰•凯利，曾成功劝阻特朗普从朝鲜半岛撤出所有美军部队。美防长詹姆斯·马蒂斯6月28日访韩期间表示，美国外交人员虽然目前正寻求与朝鲜就无核化达成协议，但美军承诺继续保证韩国的安全，包括维持现有的驻韩美军规模不变。
韩国对于驻韩美军，可谓“爱恨交织”。一方面，自冷战以来，韩国一直依赖驻韩美军对朝实施战略威慑，以及推动韩军自身军力发展。韩军至今未能建立起独立的指挥体系，情报资源几乎完全依赖美军（韩军95%的战略情报、70%至80%的战术情报由美军提供），武器装备也深深地打着美国的烙印，“虽然可以自行生产一些战斗机和军舰，但核心技术和零部件仍离不开美国”。即使能在2023年前从美军手中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韩军在面临突发性大规模军事冲突时，很可能再次向美军交出作战指挥权。
另一方面，自冷战以来，围绕驻韩美军地位、美军官兵军纪、驻地环境污染和防卫费分摊等问题，韩国国内多次爆发质疑美韩同盟及驻韩美军的舆论风暴。韩国《朝鲜日报》2013年刊文称，驻韩美军每年犯案次数超过300起，但在过去五年被揭发的2200多起驻韩美军犯罪案件，只有四人被拘留并接受调查。文在寅就任韩国总统后，提倡改变此前过度依赖驻韩美军的防卫政策，希望把韩军战时作战指挥权尽早从美军手中拿回。也有分析认为，文在寅政府的政策“很可能弱化韩美同盟，削弱驻韩美军驻留韩国的依据”，中国和朝鲜今后肯定会要求驻韩美军撤离……不过，文在寅政府多次在公开场合对驻韩美军撤离一事进行“辟谣”。
关于撤留的争论
今年以来，朝鲜半岛局势发生重大变化，驻韩美军撤留问题再次成为美韩两国国内热议的话题。围绕驻韩美军的未来，目前，美韩两国国内主要有三种观点：
一是，全部撤离。历史上，朝鲜对美国在韩驻军一直耿耿于怀，多次要求美国从朝鲜半岛撤军，同时，不再为韩日提供“核保护伞”。今年5月11日，美国军事专家拉蒙·马克斯，在美国《国家利益》网站刊文称：“当前的形势，为美国重新评估其在朝鲜半岛的地位创造了机会，美国应该更现实地考虑过去68年来该地区军事力量对比的重大变化。”如果处理得当的话，从朝鲜半岛撤出美军不是退回到“孤立主义”，而是军队战略的重新定位，能使美军更好地应对未来的全球趋势和挑战，而不是固守60多年前的方案。韩国国内部分官员和学者认为，如果朝鲜放弃核武器，半岛实现和平局面，就不再需要美国在韩驻军。在4月30日的美国《外交》杂志上，文在寅的外交安保特别助理、延世大学名誉教授文正仁，发表题为《朝鲜半岛实现和平的真正途径：文金峰会的进展和前景》的文章称：“如果和平协定签署，驻韩美军会怎样？他们将缺乏继续驻扎韩国的正当性。”
二是，分阶段撤离。美国国内有声音认为，当前，美国在日本和关岛部署了大量海军、空军和陆战队力量，且为韩国提供“核保护伞”。未来，韩军可在战时首先制止朝鲜的任何常规攻击，美军只需保留一小部分指挥机关参谋人员，以协调美国军事力量的相应部署。同时，削减驻韩美军人数，一定程度上也能降低美国的海外军事支出。美国保守派智库“国防优先”组织高级研究员丹尼尔·戴维斯认为，“如果他们（朝鲜和韩国）达成了真正的和平条约，那么就减少了对（驻韩美军）实际军事威慑力量的需求。美军可以分阶段从韩国撤离，先从撤走（陆军）战斗旅开始，留下后勤和空军（力量）”。今年6月11日，美国《星条旗报》网站刊文称，美国陆军可以将第8集团军所属第2步兵师撤回国内，充当一支机动应急作战力量，“这些宝贵的资产（即第2师的人员和装备），随后可以在全世界发生各种意外事件时派上用场”。
三是，全部保留。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凯思琳·希克斯表示，驻韩美军“按兵不动”，在外交上，有助于增加美国同朝鲜谈判的“筹码”；在经济上，能保护美国在韩人员和企业的利益；在军事上，能遏制朝鲜的军事冒进倾向和中俄的潜在军事威胁。今年6月，兰德公司发布题为《朝鲜半岛：三种危险场景》的报告称，今年以来，朝鲜半岛局虽然势持续缓和，但朝鲜大规模、具备抗打击能力的核力量，对首尔的常规军力威胁，都是朝鲜半岛重要的安全隐患。这些安全隐患，可能引发有限核战争和常规军事冲突，而驻韩美军在应对上述危机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韩国国内也有人认为，由于韩军在指挥体系的构建和武器装备的硬件供应上，严重依赖美国，一旦离开驻韩美军的支持，韩军将丧失作战能力。作为朝鲜半岛“力量均衡轴”的驻韩美军一旦撤离，将导致半岛军事平衡倒向朝鲜，不利于韩国在未来统一进程中占据有利地位，也会使韩美同盟名存实亡。
展望未来，关于削减的可能性，在朝鲜半岛局势缓和及美军远程精确打击能力不断增强的背景下，适当削减驻韩美军，无论对美韩两国，还是对朝鲜半岛乃至东北亚局势来说，都是有利无害之举。只要朝鲜半岛局势不出现重大“反转”，美国削减驻韩美军存在较大的可能性。关于削减时机，多半会基于美韩两国的国内政治因素，以及为美朝和韩朝后续谈判营造良好氛围。如果后续谈判和朝鲜无核化迈出实质性步伐，那么美国可能会着手推进削减工作。关于削减规模，短期内全部裁撤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根据半岛局势的缓和而逐步削减。
本文经《世界军事》授权转载
编辑：马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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