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刘病否，与葛格生日同天的天蝎座迷影少女。

半个世纪以前苏珊·桑格塔所言“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和僵化的”，但在面对吉姆·贾木许这种拒绝阐释自己电影的导演，以及对其作品的影像观感，反而会觉得他的电影是更尊重接收者感受的。

说来可能好笑，贾木许太像是欧洲在美的私生子，接受艺术教育，偷师新浪潮。回到美国时，恰好是六七十年代学运和解放思潮后的旁观者视角了，带着左派青年视角，对故国这片正在经历着多元化矛盾的熔炉有着大量的自省。也就是这个得以保持距离的视角，成了他电影里疏离感和旅人情结的来源。

吉姆·贾木许 Jim Jarmusch

先聊聊漂泊情结。

从《天堂陌影》拿下戛纳处女作奖开始，贾木许“戛纳宠儿”的帽子就脱不下来。这部由三个年轻人辗转匈牙利－纽约－克利夫兰－佛罗里达－布达佩斯的影片，看完不禁遐想，这不就是一部无聊版的《在路上》吗？

天堂陌影 Stranger Than Paradise (1984)

贾木许是个一贯反好莱坞的怪咖，彼时“垮掉派”确实垮得差不多了，《天堂陌影》把无聊青年的远方情结掰开揉碎，漂泊俨然就是一场虚无之旅。

为何漂泊？这种“坐等时间流逝的无聊”太深入骨髓了。

威利是从匈牙利（贾木许的父亲正是匈牙利人）来美国的移民，没有正经工作，大部分时间待在公寓看着无聊的电视，吃着快餐，送给来纽约暂住的表妹裙子时，告诉她“既然来这，就像这里的人一样穿衣服”。比起把裙子扔进垃圾桶的表妹来说，威利在纽约这个城市似乎迷失了身份认同。他不讲乡音、易姓名，对美国快餐式的生活方式和大众文化表现极强的融入感。

贾木许目光如炬——美国就是一个移民国家。

即使是往纽约大都市拼命靠拢的青年移民，也感受到了当下无根生活的空虚。于是他们出走，去往佛罗里达，遥望布达佩斯。城市化进程和出走的无意义，这才发现虚无和孤独才是挥不去的人生底色。

贾木许在这部电影的转场上延长了黑屏时间，打乱好莱坞传统镜头剪切的逻辑性，让疏离感更上一层，也让电影更加接近我们生活中消耗碎片时间的本质了。

钟情漂泊的贾木许把城市看作情人。在他的电影中，城市地名突出，人物和故事都有极强的地标性。

《地球之夜》用一个晚上把洛杉矶、纽约、巴黎、罗马、赫尔辛基都素描一番：拒绝明星梦的女主租车司机、从东德逃出的古怪小丑、拒绝黑人司机同情的美丽盲女，以及贝尼尼那一大串违背伦理气死神父的自白，还有最后和醉鬼比惨的主租车司机。

这些故事主角身上都有鲜明的国别印记，他们的生活方式、社会问题、甚至民族性格，贾木许都捕捉精到，并且以冰山一角的方式呈现。这和开地图炮完全不一回事，贾木许对这些城市依旧是外来者视点（要不怎么都是在出租车上），并且捕捉到的都是生活中有趣或闪光的一角。

贾木许对城市的敏感来自热爱，甚至会让人觉得他的电影里，城市是子宫，旅人是里面游荡的受精卵。

这里顺带讲有个很有意思的发现。《地球之夜》中薇诺娜·瑞德饰演的那位女出租车司机，造型设计几乎被《李米的猜想》里的周迅copy了下来。

大地色系衬衫和阔腿裤，以及胸前都挂着手电筒和钥匙。

瘦，怎么都好看。

看来贾木许品位一流不止体现在配乐上。

比起《地球之夜》，《神秘列车》就要专注得多，它就是一部写给孟菲斯后猫王传奇时代的趣味短章。（贾木许直接把那本摇滚乐名著拿来做电影题目，玛库斯在《神秘列车》最后一章就是写的猫王）

两个踏上滚青朝圣之路的日本情侣和两个对爱情失望的女人，发生了非常有趣的错位。

日本情侣怀抱对偶像故居的向往来到孟菲斯，这种心情文艺青年太能理解了，要不怎么太阳录音室都能成一个旅游地标。可二人在景点和景点的位移过程中，得到的感受依旧虚无。永濑正敏从旅馆看着窗外的月亮：“孟菲斯是60％的建筑拆掉后的横滨。”

这种失落感显然是典型的文青抵达理想彼岸后的神像坍塌。他们是恋物和拜神的，从永濑正敏一丝不苟的发型和对皮鞋的保护，到工藤夕贵把猫王和各古代帝王或神像制成剪贴簿，甚至做爱途中因为发型问题而偃旗息鼓。

文艺青年是可爱的（敢问用脚点烟、接吻涂口红sei不想效仿？），但面对神像坍塌也是脆弱的。

而另一位罗马女人（贝尼尼的妻子尼可莱塔·布拉斯基饰演）偶然滞留孟菲斯，她善良美丽极了，愿意为骗子那个关于猫王的老套民间传说而买单，晚上却在旅馆的恍惚间真的见着了猫王的幻影。

罗马女人和日本情侣之间的错位就在于，一个是为了寻找而来，另一个却是偶得之，两种体验截然不同。

如果说这前两个故事是外地人和本地人对孟菲斯这个猫王故乡的认识和消费，那么第三个故事又是孟菲斯的移民小品了。

由70年代朋克运动主力The Clash乐队的主唱乔·斯特拉莫（Joe Strummer）饰演的这位英格兰移民，刚刚面临失业和失恋的双重打击，和黑人朋友在酒吧宣泄喝闷酒。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曾有一个“滞胀”时期，直接导致大范围的高失业率，而这其中青年人的失业率又要高于其他年龄层。要知道在美国，青年失业率上升意味着犯罪率也上升。这里不得不再次表达对贾木许的喜爱，他偏偏在这个故事里用了个滑稽的枪声收尾——三人吵架而误伤史蒂夫·布希密大腿，把之前这一声枪响在前两个故事留下的谜（或者说这就是好莱坞赖以制造悬念的点）用滑稽给解构了。

在枪响之前，简陋的旅馆房间里，两个英格兰移民和一个黑人，漫谈种族歧视、性别议题和少数派性向，三人在枪杀商店店员时还涉及到美国的携枪问题。

无法忽视，贾木许是电影界中从摇滚乐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奇葩。美国摇滚乐史和社会运动息息相关，很长一段时间摇滚/民谣/朋克们无不书写着时代之音，这当中包括太多美国这个多元国家面临的社会矛盾：从种族歧视到妇女解放，反战到无政府主义，介入政治到反对全球化……所以在贾木许电影里你除了能看到John Lurie、The Clash、Iggy Pop、Tom Waits这些摇滚届大拿们演电影，可以领略电影出色的配乐，更重要的是，电影里是以“没说的比说了的要多”的拍法在涉及这些议题，这也正是贾木许的旁观和疏离视角。

其实说到底，这种无力感和后朋克时期的青年情绪也是吻合的。

离魂异客 Dead Man (1995)

讲到配乐，贾木许邀Neil Young为《离魂异客》配乐，大段电吉他solo着实让我头皮一紧。

《离魂异客》之前的电影，如果说还是对社会现实问题隔靴搔痒，最后终究抵达虚无的话，那这部《离魂异客》就要锋利得多了。

强尼·戴普饰演的威廉·布莱克来到这个原始野蛮和资本势力结合的堕落小镇，陷入枪杀案后被资本家雇杀手追杀，偶遇印第安人无名，开始走入一个充满隐喻和接近死亡的旅程。

印第安人无名和德普讲述他的身世，从混血儿出身遭歧视，到后来被英国兵打晕，每到一个城市都被白人抢先，以及后来接受文明教育，回到部落又被驱逐。

《离魂异客》中印第安人可以说是漂泊这一概念的最大值了，漂泊到没有自己的姓名。（冒着过度解读的风险）印第安人的这段故事除了在对种族歧视反击以外（暗指印第安人才是真正美国土著），无名的身世也代表着美国人的由来，多元人口组成，美国文化也就是各种族同化的结果。

贾木许的电影到底来说，没有在讨文艺青年喜欢。相反，在很多地方都对文青报以暗讽，或者说本质揭露——虚无。倒正是这种犀利和疏离，会让真正的文艺青年更加喜欢他。

2013年的《唯爱永生》中斯文顿和抖森扮演的两个中世纪的吸血鬼，如今保留贵族的修养和生活情调，文艺到极点，甚至来头不小（舒伯特和莎士比亚的枪手哇），却狼狈得因为杀了僵尸而跑路，“现在已经21世纪了”。

贾木许这一次把两个吸血鬼放在底特律。这座著名的汽车之城、摇滚乐圣地，在进入21世纪以后，由于工业衰败、治安恶化、人口撤离，风光的摇滚城市，沦为了罪恶之城，破败之景随处可见，犯罪率也居高不下。电影中有个讽刺的地方，二人把尸体扔进河中，立马被腐蚀。

《唯爱永生》用两个本身有点文艺过头的吸血鬼形象，讽刺美国现代文化的荒漠，以及艺术家自己。

贾木许就是个anti-Hollywood。拍独立电影，和制片唱反调，自己组乐队，因此也有了“美国独立电影宗师”这种称谓。支持独立电影（《疯狂店员》片尾特别致谢贾木许），并且也影响其他导演，你很难在看完《神秘列车》后不联想到昆汀的《低俗小说》。

这位戛纳宠儿依旧在出佳作，为The Stooges乐队拍摄的记录片和电影《帕特森》出炉。在今年摇滚乐圈子大事频出之际，是该多关心Iggy Pop了。另外《帕特森》也颇受好评。

帕特森 Paterson (2016)

当习惯了频频入围电影节的贾木许，影评人也开始对其坐不住——“法国知识分子对于吉姆·贾木许的肯定，就像是那种又聋又蠢的家长给自己的傻逼孩子鼓掌一样。”

老朋克贾木许一个激灵，把这句话从报纸上剪下来揣兜里好几天，时刻警醒。

也别酸文艺青年了，谁有他们这么保持幽默和自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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