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熊孩子们午睡后，我去厨房倒咖啡，菲佣咪咪喜逐颜开给我看她Facebook上的照片：

1.  菲律宾发洪水了，她家房子一半被泡在水里。

2.  她家养的猪都狗带了。

3.  她的三个熊孩子兴高采烈地坐在旧轮胎上玩水。

我大惊失色： It's very dangerous, why are you so happy?

她若无其事地说她已经吩咐老公要注意安全了，然后就继续翻她邻居后院洪水冲出来的大蟒蛇给我看。

我端着咖啡走进书房，有一种设身处地的坐立难安：这要是换了我，砸锅卖铁，倾其所有，也要打个飞的回家去主持大局，把熊孩子们集体打一顿。

这不是咪咪第一次表现出临危不乱的心大，上一次她惊慌失措地告诉我，她大女儿在幼稚园摔了一跤，摔成了三瓣嘴，鲜血直流，被送进医院缝针。

然而，她只担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恰逢放假，高高兴兴出门去，大包小包回家来。

老李说：这是蒙我们了吧？这哪是女儿进医院的节奏？后妈？

我却隐约有些明了。

她唯一一次流露出离乡背井的凄楚，是在陪我回娘家小住，和爸妈在高铁站分别的时候。

爸妈送我直到月台，隔着窗户打着不舍的哑语，怀里的小女儿一直手舞足蹈呼应，我却硬着颈不回头。

高铁开动后，我的眼泪才敢奔腾而下。咪咪跟着我一路哭。她说，当时她离开家乡，三个孩子跟着老公去机场送她，也是同样场景：孩子们放声痛哭，她泪如雨下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吹着口哨刷着碗时，并不代表她没有舐犊情深的挂念，她经常给我小女儿，梳两个中国髻发型。而她照片里的女儿，常年同款发型。

去沙滩玩，咪咪总是比熊孩子玩得还投入。

咪咪家境在菲律宾来说，不算赤贫。老公是渔民，她开养猪场。但一场台风把未来都吹垮了。她只有借了钱，付了中介费，到香港来谋生。

我曾问过她，小儿子才1岁多，怎么会舍得放手。她说，她想要让孩子们上好学校过好生活，就只能先选择钱。

所以，这大概是她看起来对孩子们冷漠无情的原因吧。选择了在一条路上掰玉米，那另一条路上的温馨缱绻，就只能割舍。

假如她放大了母亲的焦灼难安，耿耿于怀，那么她的选择就变成一场不负责任的闹剧。倒不如想通这番抉择，安顿好自己的心情，踏实生活。

咪咪的选择是生存链最底端的无奈被迫，但我依旧佩服她的清醒。她有着全世界劳动人民最朴素的价值观：活在当下，放过自己。

-02-

时间在往前三个月，我，这个发工资给她的BOSS，正处在上蹿下跳的焦虑中。

那时候公号刚开，因为不熟悉公号文的套路，每天都在跟老板、编辑撕逼。我拿出传统媒体人的那股讨厌的风骨，坚定不移的不接受她们的爆文路线。

这种宁死不屈有着一国两制的背景：香港房价跌到了史上最低，我们租住的楼盘下，每天都有中介在派传单，大意是：现在只要12％的首付，开发商就能帮你和银行做按揭。

我几乎每天都和老李叨逼叨纠结这件事：我们还有三年才能转成永久居民，如果现在买房，就要多付15％的限购税。

究竟是这15％的税贵，还是将来的涨幅贵，很想打电话问一问李嘉诚。

在我们收集了各种楼盘的资料，准备放手一搏时，人民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贬值，我们此刻变卖国内物业，来买香港的房子，国内的房子们表示不服：我们也TM在升值啊！

轰轰烈烈的买房行动被腰斩，经此一役，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焦虑中：

人民币会跌成什么狗样？

香港房价将牛逼成什么天价？

我会不会永世买不起房子，从内地的小公举，变成被包租婆撵赶的租户？

名校校网内的房子被买空了，熊孩子们上学怎么办？

那些天，我仿佛每天都身兜大姨妈，怀揣炸药包。和老李一天讲不到两句话，我怕我一开口就是抱怨。我把来求讲故事的熊孩子们塞到门外，说妈咪要工作。

我在这种坐如针毡中迷途了一周，某天睡过头，醒来身旁空无一人。听到妹妹在客厅嚎哭，然后老李嘘声告诉她：不要吵妈咪睡觉，我们去会所玩吧。

我望着窗帘透进来的光线，内疚和通明同时升腾。

我能控制汇率吗？不能。我能控制房价吗？不能。我能控制学区房吗？不能。甚至，我控制不了我未来会不会在香港。

为什么要为天命的部分而焦灼？而不去尽人事，抚人心呢？

如今，我们家周末都会出去漫游香港：梅窝、大澳、赤柱、马鞍山、香港的每一个迤逦岛屿和风情市井，都拖家带口地领略。

我们已经把小旗帜插在了香港的每个角落。

我和老李说：我们四处看一看香港，如果将来决定买房子的时候就知道哪里最喜欢。如果将来决定离开时，也不枉在这个光怪陆离城市度过的韶光。

-03-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实远虑和近忧，有各自的阶层属性。

大马路上走一遭，最显而易见的快乐，来自于市井小市民。他们拥有的不多，要解决的都是近忧：今天吃什么，明天喜酒包多少钱，后天菜价几何。所以未来多得都是意外运气。

而城市精英中产、高知年轻人，是城市综合症，抑郁焦虑的病患主力军。容易为未来付出远虑，因为怕已拥有的丢失或腐坏。

我的股票跌了，我会不会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今年公司业绩下滑，我会不会破产？

我和老公话越来越少，他会不会出轨？

孩子这学期期末考得差，会不会考不上大学？

30岁了还是单身狗，我会不会孤独终老？

我们为未来而焦灼，但当下丢失掉的快乐、信念、信任、灵性、会把未来架空——当我们到达未来，未来成了现在，你又开始为现在的未来而惯性焦虑。那我们拥有过现在吗？

少年时读金刚经，看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般晦涩孤冷，让人唉声叹气。如若是，那我们眼见耳闻触碰都为虚空，且无解。

后来听一个物理学家说：时间是一种幻觉。又神神叨叨想了好几夜。

如今我渐渐参得一丝可能不太对的意味：实际上时间只把我们切割成过去和未来。现在只是一瞬，未来就成过去。

狭义上的现在是不存在的。而过去和未来，更是不可逆，不可预。所以时间是一种幻觉，它对我们没有可控的意义。

“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是承载在时间幻觉上的客观反应，所以它也千变万化，不得凝固。

这大约也是《周易》里“变为不变”的精髓。

在这种物理真相的世界里，我们能操控什么呢？是当我们把每一份过去渡到未来时的心境。这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是紧紧攒在自己手中的“现在”。

不执念过去，不焦虑未来的自己，就是你的“现在”。